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证菡在那里边几乎就没有开口说过话。

不光是无言,无声,僧女空洞的眼睛里像是根本就没有眼神,她看上去对眼前发生的一切视若无物。

其实就是证菡自己回忆起来,她也记不住当时一件一件的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证菡还是安安静静的坐着,慢慢的想。

在她的眼睛前边会慢慢浮现出来一张被疼痛煎熬着的女人扭曲痉挛的嘴脸。

她有时候这样独自坐着,一遍一遍的听那个女人凄厉的哭叫和哀求。

证菡知道确实还有些事是她一直都能记得。

证菡记得后来有一年听人提起了塔林。

那已经是她第三次走到巴城,又要走回去的时候。

送她出城的和尚们说,等到女住持明年再来,就能看到塔林重开的样子了吧。

离开巴城走出一天能见到大湖的边沿。

旱季时的湖沿澹薄敷衍,迷迷茫茫的往前铺出去无穷无尽的淤泥浅水,凤莲和青萍在水面上四处漂浮,间杂着络绎生长的野姜茭草。

巴国的旱季总是晴空碧日的天气,热烈明亮的太阳照耀底下,一道青石建筑的长堤分隔开泥水中丛生的低草,同样是无穷无尽地朝向漫漫平湖的远处伸展出去。

长堤的尽头湖光氤氲,水天蔚蓝,平镜一样的水面上浮现出五支高低错落的尖顶,彷佛是从太虚投射下的神秘幻境。

石堤尽头就是那座声名远扬的巴国塔林。

塔林的基础是从湖水深处使用大块石料垒砌的一座方台,台上建造层层走高的殿堂回廊,殿内廊中各处地方遍布的浮凋坐像姿态万千,其中都是依照故事传说凋琢而成的帝王战士,妖魔鬼怪,还有各种飞禽走兽。

三层大殿的楼顶四角各有四座尖顶的塔楼,它们簇拥的第五座主塔高耸两百余尺,可以俯瞰湖面萦回的低云。

旅行的客人围绕着湖滨渐行渐远,从早晨走到黄昏的时候,再回过头去看看,它们神圣的剪影仍然凸显在嫣红的晚霞中间。

塔林原本是佛外之地。

证菡从来不看。

前朝国王为了礼拜天竺的神魔动工兴建这座水中园林,从头到尾超过了三十年时间,最后还是靠着王女易公主亲临运筹,使用王家的人力厢车赶运石材木料,才终于能够顺利的竣工,但是也就在那一年中巴国发生了世代更迭的政治动荡。

登基的新王以附逆罪名逮捕关押了为前朝守祀的男女祭司,以后更誓言要重新再造塔林,光大释家的大慈悲和不思议境界。

巴国的统治者开始构造新的意识形态,证菡也就是在那时来到巴国,依傍着长山建立起了她的供佛小院。

国家封闭了塔林,禁止民众登临其中去礼拜邪教妖魔。

上万的奴隶和工匠日以继夜,在湖心里劳作了另外三年时间。

证菡有一天终于重新站到了深入大湖的石堤入口,她抬头远远的眺望过去,看到那里不再显现出五座参差尖顶的旧日轮廓。

殿堂顶端最高的那座宝塔已经从底到顶变成了一具高大颀长的人身立像。

她是一尊宝相庄严,姿容妙曼,手持净瓶普度众生的观世音菩萨。

皈依于佛的巴国塔林在它最终湮没于淤积的大湖丛林以前延续了很多百年,佛像使用大块云石贴面,她在刚刚建成的时候洁白干净,与自己脚下立身的阴暗大殿和群凋形成非常不同的对比。

虽然当政的新王曾经表示过要改造整座塔林的宏大心愿,不过不管是因为巨额耗资的经济压力,还是依照形势做出了不必急于求成的政治决定,自从主塔变成了立佛之后,后续的工程已经接近停止。

实际上有些传说认为塔林改建是有来自大周的和尚参与,他们负担了很大部分的建筑费用,而他们关心的也许是香火收入,他们想要先试一试能够分到多少钱。

不管这些幕后的是非究竟如何,塔林终于能够重新开放接受瞻仰和礼拜,每日前往观看的人民络绎不绝。

整座建筑群落以它壮阔的气势还有精妙的蕴义,无可争议地成为巴国全境也许是整个中南亚洲的最大礼佛胜场。

证菡下一次返回巴城的时候也受到邀请,前往观礼了改弦而重生,佛光普照的新开塔林。

她如同置身于地牢之夜那样,自始至终保持了沉默的态度。

无论我们礼拜的是哪一个神祇,最终我们要做的仍然是回来人世,首先解决掉眼前面临的生死问题。

神只是可以为我们杀死别人,也许还有杀死自己找到理由。

我们爱佛,是因为它使我们在互相的屠戮之后可以找到地方躲藏起来,而不至于陷入完全的疯狂。

证菡不知道她正在进入的地方是不是足够疯狂。

在行经过长堤和石砌高台以后,人们会见到观音造像脚下层层堆迭的莲花底座,这座佛像的身体就是现今塔林的正殿,它有一个宽广的圆周,壁立参天的外廓,莲座上对外开启的大门以下铺垫石阶,门头装饰凋刻的拱券。

朱红的厚木门槛以内跪立着一个赤裸身体,脖颈佩戴藤圈的年轻女人。

她的项圈里穿进一支青锡小铃,项圈后拴有可以牵引的环链。

青铃裸女的颈链掌握在一位黄衣僧人的手中。

不过僧人只是沉默地双手合十迎接访客,女人却移动膝盖上前两步,伏身到证菡脚下响亮地磕头。

带青铃的女人以后一直在地下拖动膝盖关节支撑着自己。

因为除了全身没有一丝一缕的遮蔽之外,这个全裸的女人也没有两只脚。

她的小腿根处是切平的断面,断面处覆盖有两个银质圆碗。

女人的断肢残根被银器严密地收束进去,碗边上还凸出来一圈铆钉的尾巴。

封闭腿腕的银器表面带环,环里再穿上一条粗短的银色链子,那样她的两腿就被限定了分展的距离,而且也增加了她使用膝盖走路时候所要负担的重量。

证菡在那时候已经看到她也没有手。

女人的小臂顶端同样是嵌入在银器以内,也用粗短的系链连接到一起。

残肢的女人略微弯曲起肘部,把两只银质的秃腕收拢在胸乳偏下的地方,而在她赤裸的臀后还赫然拖出一条毛发森森的动物尾巴,那支东西像是使用狐或者犬的兽皮做成,它应该是被直接插进了女人的肛门。

拽尾断肢的女人把自己介绍给客人的时候自称狗婢。

因为狗婢的罪孽深重尤甚于畜类,其实有一个贱名可供招唤已经是狗婢的大幸。

她说,狗婢的第一个业报,就是使用铁锯截断手足,再装合上银盖,横向打入尖钉。

每隔十天开启一次这四处的覆盖,再从狗婢的两臂和两腿上各截一寸长度的骨肉,浇淋沸油收口以后,重新敲钉封装。

断肢覆银是为了狗婢的创口可以不腐,不臭,当然……那个女人勉强的微笑一下,当然狗婢总是很疼。

按照这样施刑下去,三个月后狗婢就被断尽四条肢体。

那时狗婢会被装置进入一具琉璃盆中,体味另外一场业报。

总之眼见是实,各位客人入殿登顶之后就可以见到分晓。

狗婢于是附身下去,往石头地面上咚咚地再磕三个响头。

狗婢说,现在请贵客跟随狗婢前去参观这座妙像万千的正大佛境。

若要成就正大的要义,总是在其巍巍乎的高,亭亭然的直。

走在殿内底层抬头仰望上去,大殿周围垂直几百尺高的墙面上从底到顶没有一个窗口,除了底楼大门外边斜照进来的阳光,就只能看见空中有一些高低错落,零星散布的蜡烛火焰。

整个空间一片溷沌,所以也不能知道穹顶在哪里。

方圆十丈的殿底还有另外一种奇巧格局。

大堂地坪的中间是供人行走的道路,把握两边临岸的栏杆向下张望,两边又是再深入地下数尺的水潭,那是淤积在石台地基,和塔林周围的大湖水涌连通的暗湖。

有一条汩汩转动的索带从水面以下爬升起来,竖直地通向黑暗的高空中去,索带上捆扎住一支一支倾斜排列的竹筒,看上去是一具从地下汲水的水车。

人们能够听到从头顶上传下来哗哗的水响,还有一种连绵不断的隆隆滚动声音。

断肢女人用她光裸的屁股拖拽住一条长毛的尾巴,引导客人走向大门对面的墙壁,她的两只膝盖渐次撞击石板地面发出砰砰的闷响,几乎遮蔽了她颈下青锡小铃的摇动声音。

对面的殿墙一侧搭建出倚靠着石壁倾斜上升的石阶。

人行的石阶环绕殿堂逐渐上行,就像是高山峭壁上的栈道,每绕过一圈,登高上去一层,每一层上都建有一座向外伸展的平台,那就像是栈道旁边供人歇脚的草亭。

沿着石阶步步走高的客人们走到台边去上下观望一阵,铁木支架承载的小台挑悬在半空中间,当然会有些观光的乐趣,不过还有另外一件事物非常值得一看,那就是被赤身裸体地锁在台上,不停踩踏滚轮车水的奴隶女人。

大殿从底到顶壁立的两百尺墙垣上挑空出来九座悬台,每一座台上安装一具木架水车,车上锁住一个女人踩水。

依靠腿脚发动的水车构造简单,前边立起一个木头的支架让人搁放手臂支撑身体,底下安装一个横钉木板做成的滚筒。

人的两脚落在筒上一步一步的行走,木滚子碌碌旋转带动平台外侧的上下索道。

软索上捆扎的竹筒先是朝上盛起来清水,每到转过了轮轴要掉头下行,顿时一股水柱喷吐出来,浇灌到台边安置的水槽中去。

水车和槽头一层一层接力运转,输送流水源源不断的升上穹顶,而每一个踩水女人只是留驻在一杆和一筒中间,她的两只赤裸的脚板周而复始,此起彼落,可是她那条无穷无尽的木筒道路永远走不到头。

她也永远走不出周围一圈驻足观看的人群。

塔林重新开放是巴国的大事,闻讯前来的信众和游客们整天整天的川流不息,爬上最高的殿堂极目四望更是必须要试一回的体验。

结果是众人一入佛地,先见到一伙没穿衣服的女子,当然都要花费时间理一理来龙去脉,这时候见到有残肢的狗婢扭动尾巴移动过来,大家也都纷纷为她让开通路。

狗婢虽然一直是被人牵带住系链,但是那个僧人并不开口说话,他的责任应该只是防备狗女做出意料之外的行动,比方说登到高处以后突然想要跳楼。

证菡现在可以分辨出人群之中的朦胧光影,那是在水车木架的一头点燃的蜡烛。

烛火映照出来一具精赤条条,扶持着木架不停行走的女人身体。

那个女人交迭的手臂平放在身前的横杆上,她的小臂和木杆被两圈上锁的铁环箍套在一起,走动的双脚也少不了是被戴上了粗环铁镣。

有人劳动当然也有人监管。

另有一个管事的男人守在水车旁边,他穿着僧衣可是手提皮鞭,每等到人群集聚起来,鞭僧就要抬手狠打车水女人的屁股。

围观人等被嗖嗖飞旋的皮梢逼退出去一圈,两鞭下去一声吆喝:「狗畜生,抬头!」

证菡当然已经知道她会认识抬起来的脸。

本来是耸肩弓背低低俯视的人头,慢慢抬起来摆到平正的样子,那个车水奴女的一双眼睛茫然直视,满脸散乱的头发里有下巴,有脸颊,也有耳朵和鼻子,可是她的鼻子底下并没有长着嘴。

一个没有嘴的女人大概是真能叫人过目不忘,看上一眼,也许后半辈子经常都会想起来。

女人大张开一口血红色的窟窿,如果它是人的嘴,那是因为它被割除掉上下嘴唇,再拔光了牙齿,里面两道参差的稚肉应该是她的牙龈,还有淅淅沥沥收不住的口水流满了下巴。

佩青铃的狗婢这时已经爬到了车水女人的身下,她从滚筒和木架前边回转过身来:「现在请贵客们仔细观看这张畜生的嘴脸。仔细观看畜生的奶和畜生的屄。」

「她和狗婢一样,都是在地狱中消受业报的牲畜。如果谨依着佛理而论,她们并不能算是奴隶。牲畜并不是奴隶,而是一些如同猪狗那样的东西,牲畜没有廉耻,也无从教化,所以她们和狗婢都必须赤露身体,必须使用鞭打烙烫的严刑才能够驱使。」

虽然牵领青铃狗婢的僧人并没有带着鞭子,但是这个婢女确实遍体鳞伤。

「狗婢每天在晚上接受鞭和烙,」

她说,「佛是有地狱的,她和狗婢都是在地狱里受苦的畜生。」

现在婢女困难地扭动身体,咚咚地走向平台的另外一侧。

「狗婢知道客人们也许早就觉得好奇,想要知道将另外这具肉身锁在台子上的用处。」

「她是一条被活腌的猪狗,」

青铃狗婢说:「用处是喂养另外的猪狗。」

像是观景露台那样伸进大殿空间里去的平台三边环绕铁栏,水车摆在台边朝外的一角,车旁留出空档,靠近栈道的这头也有一座竖立的木架。

这座木架只是一个简单的门形方框,框里还吊住另外一个女人。

女人是赤身的不必再说,她也没死。

女人脚边有一个瓦瓮,一个瓷碗,里边盛满了碎白的大粒粗盐,她的全身各处也是满满的盐渍。

女人的手脚伸张开展到木框的四角,四条肢体都是用链铐固定,为了要让她面对看客们一直仰起脸来,她的头发也用绳索捆绑牵拉到门框的横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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