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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杨驿行2015/10/26字数:13520

伍 法号证菡的僧女在她的寺院门口可以俯视海边城市的废墟。

她看到那上面覆盖的树林每一年都在长到更高。

证菡每一年都要穿越这片树林,徒步走过大湖平原前往巴国的京城,而后再徒步走回来。

她所主持的庙宇坐落在长山西面的山半坡上,山脚下是多年以前被大周焚毁的蚌城海港。

斗转星移,这里现在已经不是居住着许多人口的地方。

当地的达官贵人们如果要找到她求禅问道,请教一些佛法,同样需要长途跋涉,行经大片荒无人烟的旷野,他们最后还需要劳动自己的腿脚爬上山来。

但是他们仍然乐此不疲。

巴国前一个朝代的王尊崇传自天竺的教义,而在以后的这些年里,社会各阶层中开始增长出敬佛的风气。

传说证菡寺里这位来自中原的女僧人虽然年轻,但是她在周地的粤省掌管着驻有上百比丘尼的寺院,甚至有人怀疑她可能是大周岭南王的私生女儿。

虽然如此,证菡在长山山腰建造的这座修佛的处所,只有一间神堂和堂后两间住人的草屋。

庙里还有两个跟随她的巴人尼姑,她们可能是山下渔村的寡妇,因为家中发生变故落到走投无路的处境,才出家住到了庙里。

证菡和她们两个人在简陋的寺院旁边种植木薯蔬菜维持生计。

证菡也许并不缺少财富。

前来谒见她的高官和富商为庙里捐献香火都是心甘情愿的一掷千金,但是证菡每次都要求他们带回去自己保管着,而她会在需要的时候上门去取。

按照巴国官商两道中流传的说法,结识证菡是与大周王朝建立良好关系的直接途径。

但是广大民众却渐渐的相信这个年轻的大周女和尚是一个能够治病救人的菩萨。

女和尚的法术包括使用各种叫不出名字的草根和树叶熬汤给人喝,或者是用细小的尖针扎满人的背嵴。

而且这些法术管用。

传说她曾经用一根小针扎了一个一辈子瞎眼的老头,那人立刻就能看见光亮了,还有一个遇到风浪在外海翻船淹溺的渔民,当他被冲回岸边的时候应该已经断气很多天。

大家把他抬到证菡寺门口放下,然后就见到他开始从嘴里往外吐水。

伴随着佛学佛风的传播蔓延,巴国的都城里也建造起一些富丽堂皇的珈蓝寺院,它们总是邀请证菡前去参加各种重要的佛务活动。

修行当然是一件重要的事,行路也是一件重要的事,从海滨去大湖的这条路很远,靠人的脚要走很长时间,可是证菡走过很多遍都没有厌烦。

证菡寺的女住持会留下一个僧女看家,带上另外一个僧女徒步走上一个月。

这条道路经过的许多地方看不到什么人迹,相反倒是常有野兽出没,女人总是在手里提着一根白蜡木的棍子。

对于证菡来说,她用这东西能够和易公主最精锐的禁卫士兵对战到第十个回合,这个国家里大概也找不出多少男人能够打得过她,实际上这支护身长棍很快就成为大周得道女高僧的特别标志。

证菡住持另外一个特立独行的地方是永远赤足,反正大家都知道她脚下有残疾,但是没有人见到她穿过鞋。

即使是啸聚山林的土着强盗见到走过来一个这样扮相的女人,也会知道他们这一回撞见了什么样的好运气。

匪徒们争先恐后的奔出藏身的地方挡在道路中间,却是为了跪在地下恳请女菩萨摸一摸自己的头,祝福他们以后打家劫舍能够多有斩获。

证菡提着她的棍子,赤脚走在巴国京城的大路上,她去访问那些曾经迢迢行远,专程赶到证菡寺里上香拜佛的大人物。

证菡请求他们在城中各处寺庙中安排布施。

布施的都只是普通粥饭,但是希望能够每天进行,一施一年,等到她下年回来再另请一位可以接替的人。

不管是国王的文武官员还是修佛的僧众,京都巴城的各色人等见到证菡都是恭而有礼,笑脸相迎的,不过他们可能并不是真就那么喜欢她,他们也许只是怕她。

巴国自居藩属已经向大周朝贡了不少年份,但是中间爆发出一场恶战,被杀光了一座城市的人口,巴人心怀怨恨是可想而知的事。

他们现在的国王鼓励传播佛法,或者是一种打压前朝政敌的手段,也是要向大周表示臣服的态度,连年征战的结果是积贫积弱,他们确实没有余力再为争霸打仗了。

证菡在巴城里出席各家寺院的佛事,它们甚至为她组织过法会讲经。

很早就有官员邀请证菡移居京城,他们会专门造一座大庙供她住持,证菡没有接受这个建议。

但是她保证每年都会来。

她在余生中每过一年都要走一趟大湖,那是证菡以前曾经立过的誓愿。

如果知道熊和老虎不到惹急了并不伤人,多见过几次蛇蝎也习以为常的话,人会觉得山里除了宁静致远,修身养性之外,其实还很安全。

证菡知道对于一个名声远扬的周朝尼姑,巴城才是个危机四伏的地方。

巴国新旧王族的血腥权斗并没有结束,对于大周势力的渗透究竟是利用还是抵御,各方也都心怀算计。

即使不去考虑这些统治者的复杂矛盾,就是哪个狂信的天竺教徒为了捍卫自己的信仰,从后边捅她一刀也不是不可能。

不过这些并不是最重要的事。

重要的是正因为她可能会死,她才要去。

证菡觉得有太多的事情都还活在她的身上。

她常常觉得有点活不动了。

走进可能会死的地方让她心跳加快,呼吸也更长,更深,不管她是不是愿意对自己承认,那却可能是一种隐藏在暗处的快乐。

那些躲藏的事也许从来没有离开,它们帮她做出决定,为她指出可能会杀死自己的方向,然后她就会顺从地走过去。

她遵循召唤,远离中原,来到这块隐藏着敌意甚至仇恨的巴国地方传道并且行善,这像是一个命运指定的目的地,她并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别的事可做。

证菡停留巴城的时候是在尼庵里挂单居住,有一天晚上一伙穿灰色衣服的人走进庵中找她。

那么我终于等到了我应得的?证菡想,就会是在今天了吗。

证菡想,他们会折磨我吗?年轻女人心跳的快了,呼吸也紧。

可是她觉得自己并不真的就有多害怕。

那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体验。

大周女僧人平静地等待着他们开口,或者直接动手好了,她相信自己的眼睛安详如水。

这一天找上门来的是些巴国王室的宦官,他们非常和气地安抚了从大周来的年轻尼姑。

领头的公公告诉证菡说巴王景仰中原的文化,他们依奉了王命前来,完全没有要对她不利的意思。

他们只是邀请她去参加一个很重要的聚会。

不过证菡当然并不相信他。

尤其是以后他们乘坐马车走了很远,她被带进一个高墙环绕的院子,里边一路上层层门禁,谁都能看出来那是个用来操办特别事务的地方。

而且还有一个通向地底下去的入口。

那些太监们对她说,敝处地方狭小了,有点响动互相妨碍,做成暗室可以避开闲人。

关上门以后就算有点喧哗也不容易传出来。

台阶高,女和尚小心着下。

不用再听人的闲话,证菡已经闻到了隐隐散发上来的血腥气味。

棍子什么的在这种地方就不用提起了,她只是跟往常一样赤着脚,下到洞中以后脚板不光是湿的,她还觉得铺底的石板有点发粘。

证菡见到的头一进空地是座很大的窖室,边上开出隧廊通到更加深远的暗处去,里边有些含溷琐碎的响动,能够听出来那里边还住着人。

证菡是以后才被领进去看过,廊道两边各自连串排下去一个人宽,小半人高的砌砖低窑,外边关上栅栏铁门,被关在里边的有男有女,个个都是曲腿猫腰端坐在地下,没见有一个人穿着衣服。

大周的僧女证菡那天在地室里坐过了整整一个晚上。

太监们在她面前使用各种刑法,慢慢的折磨一个年轻女囚犯。

满屋里血雨腥风,鬼哭狼嚎,整一个晚上没有停下,不过证菡在那天晚上真的就只是一个旁观的客人。

王家的宦官受命于巴王,是在秘密侦办特别的桉子。

这座在地下开挖出的窖室是一间拷问囚犯的刑堂。

堂前上首摆放长条台桉和高背椅子,供给主持讯问的公公还有客人证菡入坐,堂下陈列有各种刑拷用具。

巴国地处从大食来,到东方去的往返海路中间,他们也容易得到一些出自极西边地的稀奇器物。

光看那座铁椅的使用就是中原罕见的刑拷办法,它的面板靠背和扶手上都有尖刺,把赤身的女人按坐上去锁住手脚,再给铁椅底下放进燃烧的炭盆。

还未等到另外施刑,那个女人就在渐渐炽热的重重铁钉上,连番的耸动摇摆丰臀大腿,哀叫哭号,自己把自己的臀股撕扯出了一片淋漓的血肉。

证菡也从来没有见过那种有些类似梨形的恐怖铁器,它是由数枚铁瓣收束而成,使用时插进女人的身体再旋转尾杆,各支铁叶便会在女体深处纷纷伸张开来。

证菡闭上眼睛等过那一阵。

那种时候女人嗓子里还能发出来的声音当然很不好听了。

整个晚上都是慢慢用过几轮酷刑,昏死一回泼一回冷水,几回反复以后才扶到台前来,按跪在地下问一遍口供。

证菡当时所听到的,都是那女人为了准备攻打大周的琼崖,而与她的王父王兄们秘密谋划的情形,她也供认了在琼州粤省几处地方安插的眼线,还有贿赂收买的当地官吏。

每回录下供状都让女人按过手印,而后不管她如何的哀哭求饶,一律拖下去重新施刑。

大家冷眼看着她再熬过三番五次的死活,才会赏赐给她下一个开口做供的机会。

证菡现在知道所谓的铁姑娘就是依照着人身的形状,塑造出两扇可以开启的厚重木模,用来把人犯关合到里边。

而且她也知道了人被关进铁姑娘并不是必须要死,那两半模块内侧虽然竖立有许多参差的铁钉,不过它们的长短都可以调整,也可以完全拔除。

这天晚上用来安置那个赤裸女人的刑具就是取掉了头脸和胸腹部位的钉尖,而留在肩背臀腿各处的那些都以触入肌肉为限,唯一留下了锐利长钉的地方就是准备要包容住她乳房的洼坑。

等到这件人形木塑合拢之后,还可以抽出垫底的踏板,被封闭的女人实际上是被钉子钩挂住肌肉悬吊在一片黑暗深处,她在整个逼窄压迫的空间里还能够听到的,大概就是无穷无尽地回荡起来的她自己的惨叫声音。

证菡看到从铁姑娘的基座底下慢慢的流淌出来一道,又一道的鲜血痕迹。

铁姑娘从表面看上去结实严密,其实声音仍然会丝丝缕缕的泄露出来,一开始都是清晰响亮的挣扎哭嚎。

公公们后来恭请大周女和尚参观刑庭后边的整座地下监牢,等到他们礼送证菡走回地面上去的时候,肃立在堂下的大木头人形里似乎仍然有些响动,不过那最多只是几下微弱的呜咽了。

各位公公恭恭敬敬地礼送证菡返回住处,还给她留下了一份当晚的人犯口供。

虽然证菡不肯接,可是人家也没有带走。

证菡犹豫过一阵,最后还是没把那东西直接扔到门外去。

中原的海船有时也会行经过蚌市沿岸,用船的猪头骆生他们也不算生人,也许有人愿意捎带一下,也许国中还有谁等着想要看上几眼呢。

这就算是个两边的心照不宣。

从这以后证菡再上京城,除了讲经论道之外,也少不了要受公公们邀请再走一遍那个地下的去处。

她也在那里看到了更多花样翻新,能够让一个女人死过去,活过来,最后还是没死掉的打人办法。

她看到的那个女人虽然一直没死,不过每一年都要大变一个样子。

证菡第三次去看她挨打的时候,算起来她大概刚到三十,但是身体已经佝偻的像一只猴子,满头蓬乱的发丝里遮掩的一张瘦脸打折起皱,看着也像猴子。

那时候公公们已经根本不问闲话。

一阵钢针扎奶香火烧阴以后,就是把她拖到桌边往一迭纸上按出一串手指印子,这些就是她都承认了的供词。

按照巴国市井里流传的说法,公公们要是看谁不顺眼了就给他写一篇勾结前朝余孽的谋反罪状,带到地底下去让女人按手印。

两天以后那个倒霉家伙就会光着屁股坐在铁钉椅子上,承认自己犯下了活该千刀万剐的滔天罪行。

证菡每次在地下刑堂里一坐就是一整夜。

她在桌子后边坐的安安静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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