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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猜猜看……你想弄到手的该是这个姑娘?

易告诉我的并不是一件有多特别的事。凡人必有一死。死了的那些人就不能再卖掉犀牛和象的尸体去换回钱币了。我只好问易说,那要是两个一起打包的话你打算把她们卖多少呢?

易大笑了起来。你真是个妙人儿。她说,我们走远点吧,别让她们听见太多了。这种事情真要扰乱女人芳心的,她们都该没心思干活儿了。

母女两个奴隶在那时候都已经换用铁针,她们正手脚麻利地往白女人的胸脯上扎刺出字迹轮廓。她们每写完一段就会先扎先染。哦……对了,还有啊,公主再对她的男孩们说,数一数已经刺过多少个字了。每过二十这样,拔掉那人一颗牙吧。咱们骆公子肯定觉得她身上都写满圣人语录了,哪还用得着说什么白鬼子的鸟语呢?

被拔掉牙齿的时候船长女人还是会发出尖叫。在那一整夜里她每隔一段时间发出几次尖叫。白女人是个从水里来的对手,易是在示威。她要告诉大湖说她打赢过。不过我是到以后才弄清楚的,易在那天晚上的各种作为也许都有不止一种的理由。

易没有答应让我把瞳和菡一起带走。当然,那是说如果我们明天还活着。我们知道神总是喜欢很多人的血,可是犀牛和象牙那种事……谁知道呢?我们是凡人,我们不能对神开太大的玩笑。巴人公主说,要是神不喜欢了,你知道我会怎么死吗?

我送给你一个阿菡,要是神不喜欢的话,它可以让我死。可是我只有一个人,我没有第二条命去帮你换瞳妈妈了啊,难道你想把咱们可爱的小藤妹妹也搭进去?

易又笑了。而我要到多年以后回想起来,才能认识到那个笑容的恐怖之处。

那天晚上没有人知道月亮有没有重新变圆。因为早晨以前满湖上弥漫开了大雾。天还是会亮起来,我们能够见到的世界里只有雾和水。我们没有在第二天里被水淹死,但是在那一整天里我们极目四望,能够看见的还是只有雾和水,还有我们楼车前边,楼车后边,蜿蜒不见头尾的人口和牛马。

菡和瞳仍然在写和扎刺,白种女人已经被翻过面去,口鼻朝下。往她的右边肩胛骨头上开写的是:

见富贵而生谄容者,最可耻;

遇贫穷而作骄态者,贱莫甚。

居家诫争讼,讼则终凶;

处世诫多言,言多必失。

书奴展腕大写,字体也突然变作狂草:”勿恃势力而凌逼孤寡;毋贪口腹而恣杀牲禽”.而后她恢复成为行书。到这里已经有了五十八个字符,于是女人船长又被抓握住满头金黄的长发拖拽起嘴脸来,撬开嘴唇接连着拔掉了三颗牙齿。所有的人口和牛马在水里吃,在水里睡。我们在易公主的楼顶花园上守过了两夜和两天。两天以后的第三个傍晚满湖水汽升高上去变成了云朵。我们在满天的火烧云层以下看到有泥土和草,它们离开水滨向高处延伸出去变成陆地。在广大的草原漫坡之后,蜿蜒伸向大陆尽头的长山余脉上,覆盖着重叠错杂的森森林木。

从浅水里碌碌滚动上岸去的八个车轮辐条里,编织进去八个赤裸女人的腿和脚。还有很多死掉的女人在沿路上扔进了水里,因为没有空地挂她们的身体了。在经过了那么久的孤单路程之后,我们才第一次在湖畔见到了很多其它的人。正如易在她的誓愿中表达的那样,巴人是在湖水周边生长的民族,但是他们也需要树和土地。他们国家在这个接近蚌城港口的山林中设置有采树营地,可以为蚌城的海运修造提供物料。伐木和运木仍然是需要大量劳力的行业,供给奴隶们居住的木制笼屋几乎是成群连片地布满了半座坡地,房屋近旁耸立起一座一座的原木堆垛。泛黄的湖水已经上涨到了距离他们住所和堆场不足半里路的地方,而整座工场的木奴们仍然在监工的严厉管制之下继续劳作。因为按照往年水情的常理,关闭工场的规定时间还要等到一个月之后。

易的宫殿摇摇晃晃地行驶上斜坡,停止在湖边高地的坡梁上。和平日行程里的每一晚宿营相同,我们周围的大片荒野立刻变成了一座喧闹的城市。而工场当天的的劳动还没有结束,奴隶们正在将砍倒的大树从更远的森林里运送回来。那是一条由绵延不断的男女裸体,脖颈和脚下的铁链,以及他们搬运的巨型树干所组成的宽阔大路。这条道路从远处山脉半腰延伸下降,跟随地势几经起伏之后,才经过我们的车边通往木材堆场。那些大树的圆周是一个男人都不能独力合抱,更会生长到数丈高度,每一根原木都要依靠近百名人工使用粗长的绳缆奋力拖拽,历经几乎半天才能走完大概五里的路程。由于连日浸润的雨水,一路碾压擦划的重柱小枝,再加上层层踩踏过去的纷乱赤足,他们的道路已经变成了一条深入地平两尺,宽不止一丈的泥浆沟渠。人,以及树,在浆水中翻滚跌爬,不论男女,从体到貌,都是像极了一群地狱下的小鬼。跟在岸沿上的监工们完全没法分辨出青红皂白,挥起长鞭浇花一样的泼洒下去。反正就是那么首尾五里的永远人生路,只要能有本事少用两刻三刻的爬完一次,就能少捱到五下十下的鞭子吧。

还在这天傍晚我们弃水登陆以前,白人女船长的身前身后已经扎刺完毕一篇手书的朱子家训。按照字数,她的牙齿也被完全拔光了。易公主想起来要问一句,她身上的这些……摸摸没事吧?

凝血以后就不会有大碍了,瞳回答说。那就好,把她弄到湖边上洗洗,又是墨又是血的。洗完以后抬去轮换几辆车子,每车放过……半个时辰吧。今天大家整晚都干活的,到她停下站来,正好就让那些个管车子的歇一歇啦。

留下你的舌头多用一个晚上。易低头告诉白女人说,等到明天早上才割。

今天车外的夜中点亮了各种灯火。从水畔延伸向着山边的是路灯,伐木奴工正在通宵赶运林中剩余的木料。移动城市的每一座运货楼车前都树立起来高大的树桩,上面燃烧着桐油树枝的熊熊火把,拖车的奴隶们正把原木装进货仓。依照着大湖水势的最新情况,公主已经责成林木工场提前撤营。四肢钉死在木架上的白女人,是使用绳索系住木头框架吊放下去的,她慢慢落下四层楼房的时候一直在痛苦地扭动身体。从那以后,每过半个时辰都会从夜中响起一阵低沉滞重的呼喊声音,好像是得到了恩准休息的奴隶们正在向公主致敬。

终于只剩下了最后一个关于我们四个人的问题。公主和我,还有小藤,我们站在宝塔底下。瞳和阿菡已经默然的并肩跪立在小桥另外那头的花园里边。易问我,你不反悔吧?

啊……不能反悔吧。我说,我不想让你的神把我吃了。可是我还是不知道该用那堆东西买下哪一个。易确实没有用这件事来为难我。她是个有点疯癫的姑娘,可是当然一点也不傻。她问她们,你们谁去死?

菡在害怕,她害怕的浑身发抖。她想说话但是不敢说话,她不敢哭出来但是想哭。她的眼泪一颗一颗的涌出眼眶,可是一点也没有声音。瞳很镇定,瞳说,老女奴才恳请公主恩准,以奴隶身体献祭巴人的树林和土。恳请公主恩准放奴女菡侍奉骆家公子。

瞳一直抬头注视着我们。她甚至对我做出了一个转瞬即逝的笑容。老奴……还有什么用处吗?她紧盯我的眼睛说,骆公子当然是知道的……

年轻的菡终于放开声音大哭出来,她已经完全不能够支撑住自己。女孩在趴伏下去的时候抱住了小桥的木栏。那是在她身子前边唯一能够抓握的东西了。她哭的浑身抽搐。不,杀了我吧,求求公主,杀了我吧,杀了我吧,放了我妈妈吧。

对主人这样说话的奴隶应该立刻就挨到鞭子,也许可以直接吊死。不过易没有什么表示。我甚至觉得她几乎有点无可奈何。”你们有那么多圣人,写过那么多的书……孔夫子会怎么说呢?”

”我不会为这事花很多时间。”易说,”骆公子是那个买货的人,可他不会为你们做决定。我就找个色子扔单双了。”

瞳虽然急切,但是口齿仍然沉着清楚。请公主恕贱老奴才狂悖。

奴才已经几次窥视车顶环境,如果自认有隙可乘,奴才恐怕已经纵身跃过车栏。车下草地泥泞,奴才知道未必即时就死,不过手脚折断……那已经能够让主人做决断了吧。奴才也揣测过如此擅行,公主或者会愠,会怒,但是应该都不会改变与公子约了。只是周围一直是环伺有公主的威武壮士,悉心守卫的。老奴没有找到时机。

既然,事至如此,老奴斗胆恳请公主恩准,老奴瞳愿与奴女菡赌,先跳下楼车者胜。

奴隶瞳冒万死,乞公主怜,可以为贱奴母女裁判胜负。

那就是说她们两个会跪在花园的中间,易或者是小藤吧,喊个一二三开始,然后她们就跑到车边上,看看先跳下去的是谁。不过我们都知道瞳是带着重镣的,也许她对自己的身手更加自信吧。

瞳又跪又拜。她说,请公主允,贱母女奴隶可以互相亲吻一次。

赤裸依偎的奴隶母女互相亲吻了很多次。从脸颊脖颈往下,她们一直交替地附身低头,亲吻舔舐到了肚子和腿根处的地方。菡先跪,而后她们以各自戴铐的手,互摸,互跪。菡趴伏下去,沿着地板爬行出去追寻妈妈的赤脚,她要亲吻妈妈的脚。瞳附身以裸体覆盖到女儿身上。女人们在地下互相摸索到对方的脚,瞳甚至一支一支地吸吮过了女儿的每一根足趾。而后阿菡遽然发出一声惊怖的尖叫。

瞳从地下抬起来满嘴鲜血的脸。她向地板上吐出一根人脚趾头。她说,请公主允,贱母女奴隶可以开始这场赌赛。

我想到这时已经没有人怀疑瞳会死。我们只是要把规则运作完毕。母女奴隶走到大致中线的位置分立下跪,而后是由小藤高声报出了一到三的三个数字。

先从地下窜跳起来的是勇敢坚强的阿菡,虽然地板上流洒着斑斑血迹,年轻的女人像是丝毫也没有受到影响。黑而且瘦的瞳只是刚来得及从地下抽起一条腿来,她的这条腿膝盖弯曲但是紧蹬住脚掌。大周王朝替父从过军的女人,她的那一声怒叱,一定是在她五年的奴役生活中,隐藏至深,从来没有被主人听到过的。瞳说大——胆!跪下!她的暴烈的断喝如同一个独力挡住桥头的将军。

大字口开,可以喊到至响。瞳的计谋有连环后续。因为足踝维系重链,瞳并不能像一个进入战场的轻装步兵那样奔跑和跳跃。其实奴隶母亲是盘旋踉跄,跌跌撞撞地俯身前冲到车栏上去。她只是计算出自己不会在这半丈之内摔倒。女人在冲出夜空之前再没有发出另外的声音,没有回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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