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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05)(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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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璇泣道:“多谢你了……只是你帮我,又不怕对不住你阿母么?”“阿母她…

…她并不是我的生母。“那人苦笑道。裴璇无心再多话,施了礼,抄小路走向月堂。

堂中灯火昏昏,李林甫倒真的还在,而且还未安歇。他赤足踏在暗红氍毹上,手中正摩挲着支尺八,那尺八显系上好竹子所制,通体光泽温润沉敛,吹口镶嵌犀角,不问可知十分珍贵。

裴璇站在门外,有些许迟疑,但体肤受挞之苦,究竟比面子重要,她径自走入跪倒。李林甫似乎毫不惊讶,笑道:“阿璇怎么又来了?是谁欺侮你了?”顺手将几上方汗巾丢给她。

裴璇再难抑制,大放悲声,抽咽道:“仆射救我……夫人要杖我……想仆射你为国修订法典二百卷,删改三千余条,自然劳苦功高……可难道在自己家里,也要如此严厉,依法执事么!”这是那人教她的,她嚎啕大哭,终究还不曾忘了这救命的要紧话。

李林甫听了,果然目光中稍有触动,笑道:“可你忤逆于我,夫人责你,也是应当。”裴璇连连叩头,哀哭道:“再不敢了,再不敢了。”她是21世纪的人,叩头这等在古人看来有辱尊严的事,她做来并不特别别扭,但此时也不由有些心酸,为了逃脱顿杖子,她竟然要来求这个自己最恨的人庇护。

“中元节将至,拿刀动杖,弄得血肉模糊的,倒也不吉。”李林甫目视个婢女,婢女会意,便轻手轻脚地退出,去禀告李夫人。李林甫蔼声道:“好了,快去洗洗脸,瞧这乌眉皂眼的,却像什么。”裴璇听他温言,倒险些又哭出来。

她依言擦脸换衣,回转月堂时,只见李林甫将尺八举在口边,启唇送气,正悠悠吹出段曲子来。她知道他雅擅音律,当下不敢打扰,退到边低头凝听,但听曲声悠长清越,穿轩透户,直飘向堂外宽阔的莲池池水上,在天际渺渺灿烂星汉,和水面点点潋滟波光之间,回荡不绝。裴璇遥望窗外,只见池畔有白鸟为曲声所惊,扑棱着翅膀飞起,盘绕池边垂柳匝地柔枝,久久不去。

却不知何时,李林甫已放下了尺八,低声叹道:“终究是老了,有的音竟已吹不上去了。”神色竟颇为萧索。裴璇观之不忍,低声道:“仆射吹得是很好听的……很好听的。”她向来没什么文化,翻来覆去也只会说好听二字,倒逗得李林甫笑了,道:“宣父说'巧言令色,鲜矣仁',你没有巧言,想必是真心的。”

要她在身边坐下。

裴璇拿起那尺八端详,只见第二孔间以极细致的笔法雕画着只凤凰,作引颈而鸣之状,毛羽鲜亮,姿态鲜活,不由赞叹匠人巧手。李林甫道:“这是二十几年前我还做国子司业时,诸生送给我的——我不许他们胡闹立碑,他们就送了我这个。”国子监诸生为他立碑的事情,裴璇还真听柔奴说过。李林甫在国子监,很是雷厉风行,振作纲纪,因此学生们出了这么个馊主意,结果李林甫见到石碑,疾言厉色道:“林甫何功而立碑,谁为此举?”[9]

她忽然感到这个人真的很难定义。他是权臣,是奸臣,也是忠臣;他代替皇帝,为这个庞大的帝国而终日操劳,却不容许任何官员违反他的意思;他修订法律,改善吏治,却为了让自己将权柄捏得更牢固,而不惜违反些为人臣子的根本原则……

“你有喜欢的曲子么?不妨试着吹吹。”裴璇脸色红:“奴不会。”李林甫道:“那么唱将出来,也使得。”裴璇凝神想了想,低低唱起段后世的旋律:“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日子过得怎么样,人生是否要珍惜;

也许认识某人,过着平凡的日子;不知道会不会,也有爱情甜如蜜……“

她并未唱出歌词来,只是轻唱旋律,是以李林甫也并不知她为何突然泪下沾襟,只是取过尺八,依她所唱音节,逐个依记忆吹出,又加补正删改,增添了几段,竟比后世的原曲更为雅致清婉,引人愁肠。他微笑道:“这调子很是清新可喜。阿璇你从何处学来?是你父母教你唱的么?”

裴璇擦了把泪,小声道:“不是,是我自己听到的。我父母……他们经商在外,从不管我。”

李林甫温颜道:“难怪,难怪。好可怜的小女娘家——倒是我的不是了,引动你心事。这曲子似还未完?”

裴璇怔了怔,不觉哑然。那后面是“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她怎么也不能对李林甫说这话吧?

记忆中的那袭如雪的麻衣,那张略带风霜的清俊容颜,忽然又在她脑中浮现,她鼻翼轻皱,似乎还能嗅到那日他身上的淡淡酒气。

那——是和这个老人袖间的凤髓暗香所不同的气味。

裴璇忽然抬头,直直地看向李林甫。

她知道自己和那个人的距离,已经不可能更远了。

那么这个人要她做什么,她又何必抗拒呢?

——何况,他的态度也挺令人愉快的,不是吗?

她自暴自弃地想着,却听到他吩咐婢女:“我累了,叫芳芷去柳堂吧。”说着,就见他手执尺八,起身出门,且走且吹,洒落地清澈乐声,乐声婉转清扬,正是那首《我只在乎你》。

裴璇脸上烫,她本以为,他会趁势要挟她服侍他就寝的,甚至艰难地做好了心理建设。

她走出月堂,倚着池畔细柳,呆望池中洁白莲瓣。想必莲花也知秋之将至,来日无多,因此拼命绽放最后丝生意,在夜间也格外恣肆热烈地美着,白如霜雪的花瓣间,娇美莲蕊散发出阵阵沁人香气,由夏日舒爽晚风徐徐送入鼻端,使人心醉神驰。

裴璇抱膝坐在莲池边,沐浴在皎白月光里,不知不觉竟睡着了,自然也就无缘见到柳堂内室帷帐之中正自上演的幕:

“是你故意通报夫人的?”李林甫以尺八尾端,恣意挑逗女子雪白胸乳上那两颗小小娇红,尺八如笔般在床头银釭的焰影中且晃且点,如画山水,如作草书。

女子吃吃娇笑,不停躲闪,却并不真正躲到他尺八所及的范围之外。她只穿着件红绫抹胸,在嬉戏中抹胸也已掉了大半,暗红绫子恰巧在她纤腰间晃来晃去,情景极是香艳。她擦去额头抹香汗,娇嗔道:“难道仆射不是这个意思么?

不然她怎么会来求仆射?仆射偏疼她,奴奴还不是为了仆射有这机缘?“

“哈哈!你这小妮子,倒来揣摩我的意思。”李林甫放下尺八,侧身躺倒。

芳芷乖巧地爬上床来,为他解去腰间丝绦,除去罗绔,却被他按住了手,目光向下略略扫。芳芷嗔道:“仆射你真是天下第个坏人!分明是裴家妹妹燃起的火——倒要奴奴来熄!”低头含住他那物事,舌尖轻舐轻挑,果然那物事不刻便在她湿热小口中更加涨大起来。芳芷再也无暇说话,便只专心吮弄。

近年来的李家侍妾,大多生就副樱桃小口。这固然是人之通性,自古到今,都爱唇齿纤巧的女子。在李家,却也另有个原因:李林甫年纪渐长,那里的尺寸自也渐不如前,自然非要口唇较小的女子,才能显得他雄伟依旧。

他由着芳芷轻舔慢弄,心中却刻不停地在琢磨杨钊的事。杨钊若是能够知道,想必也甚为荣幸:但凡天下男人,得享床笫间这种无可比拟的极乐之际,恐怕都只顾细细感受那既湿且热的销魂滋味,再没有第二人能分心他事的。而这个权倾朝野的男人,在由姬妾卖力服侍时,居然还在想着如何扳倒他!

芳芷见他虽闭目微笑,却并没有进步的意思,不由有些气馁。和裴璇不同,她自知出身卑微,能做李林甫的妾室,于她乃是天大之喜。因此她心想生个孩子,以为来日之保。而生孩子,自然要……

她跪在他身边,右手依旧扶着他那物事,左手则轻轻抚过自己白嫩酥胸,渐次至于修长双腿之间,轻轻沾染抹湿滑爱液,在灯影中轻轻抖,笑道:“仆射,人家已湿成这样了,你不——”纤指微屈,只见那抹透明液体在她两指之间微微颤抖,欲断不断。

李林甫斜睨她,笑道:“我今日有些累了。不然你自家上来——嗯?”芳芷双颊微红,道:“柔奴精擅这个,奴怕不比她,教仆射笑话是小事,服侍不好可就是大事了。”李林甫淡淡笑:“无妨。此间只有你我,我笑话谁,难道还笑话自己的女人么?”芳芷眼波流转,喜孜孜地道:“仆射专会说这些话儿哄人。”

又在他那物事顶端轻轻舔。她丁香小舌舌尖的津液,在银釭焰影中闪,格外诱人。李林甫看了,也觉心神荡,笑道:“促狭鬼!”芳芷这才分开双腿,跨坐到他身上来,大腿内侧的柔嫩肌肤与他垂老发皱的肌肤相触,她竟也不觉什么,手扶,便缓慢地开始上下动作。李林甫凝望她轻颤的雪白胸乳,心道:这妮子虽不如柔奴丰润,但这份风情却也不遑多让。

她独有处是他最为喜爱的,便是她在床上无论多么兴动,也从不呻吟出声,即使畅快到了极点,也会拼命咬牙忍住。那使他有种主宰者与强迫者的快感。

李林甫直认为,自己和武周时代的酷吏来俊臣有个共同点,就是他们喜欢看到正人君子屈服忍辱的姿态。反映到床笫间——便是贞洁烈女们强忍羞意,却又不得不乖乖奉承他们的娇羞模样。他笑了笑,伸手轻轻抚摸她与自己身体交接处,果然她脸色益发羞红,身体拼命摇晃,目光迷离,却终究不肯叫出声。

芳芷背对灯光,因此她纤细腰肢便在身前投下片阴影。李林甫沉在那片不停晃动的阴影里,忽然感到种史无前例的压迫感。这种压迫感使他想起今天与杨钊交谈时,这倚仗姊妹的小子那种对他不再恭谨如常的态度;他闭上眼睛,再张开,可他纤细柔美的爱妾的身体,似乎还是忽然变成了方使他恐惧、沉沉压着他的巨石怪石。他的手摸到枕畔柄镇枕的玉如意,他才发现自己的手掌已是汗水淋漓。他突然开声道:“你下来。”芳芷早已感到了他那物在自己体内的变化:她惶惑地翻身下来,颤声道:“仆射,奴……”

李林甫挥手令她退下。

(待续)

[1]化度寺:《香乘》第十三卷,唐长安化度寺配方。

[2]香匕:用以剔刮香末的玩意儿……然而我也不是很懂,该是锐器罢。

[3]资治通鉴卷二百十五,天宝六年条。

[4]《唐语林》:天宝中,御史大夫王鉷有罪赐死,县官簿录太平坊宅,数日不能遍。宅内有自雨亭子,檐上飞流四注,当夏处之,凛若高秋。

[5]《唐语林》:玄宗起凉殿,拾遗陈知节上疏极谏。上令力士召对。时暑毒方甚,上在凉殿,座后水激扇车,风猎衣襟。知节至,赐坐石榻,阴霤沉吟,仰不见日,四隅积水成帘飞洒,座内含冻,复赐水屑麻节饮。陈体生寒慄,腹中雷鸣,再三请起方许,上犹拭汗不已。陈才及门,遗泄狼籍,逾日复故。谓曰:“卿论事宜审,勿以己方万乘也。”

[6]《文献通考》:洪氏《容斋随笔》曰:“杨国忠为度支郎,领十五馀使;至宰相,凡领四十馀使。第署字不能尽,胥吏因是恣为奸欺。《新》、《旧唐史》皆不详载其职。

按其拜相制前衔云'御史大夫判度支,权知太府卿事,兼蜀郡长史,剑南节度、度支、营田等副大使,本道兼山南西道采访处置使,两京太府、司农、出纳、监仓、祠祭、木炭、宫市、长春九成宫等使,关内道及京畿采访处置使,拜右相兼吏部尚书、集贤殿崇元馆学士、修国史、太清太微宫使。'自馀所领,又有管当租庸、铸钱等使。以是观之,概可见矣……

[7]裴耀卿改善漕运,及裴耀卿穿常服事,见两唐书裴耀卿传,文长不录。

[8]《剑桥中国隋唐史》中玄宗部分,篇幅过长,不录。

[9]《封氏闻见记》:开元中,右相李林甫为国子司业,颇振纲纪。洎登庙堂,见诸生好说司业时事。诸生希旨,相率署名,建碑于国学都堂之前。后因释奠日,百寮毕集,林甫见碑问之,祭酒班景倩具以事对,林甫戚然曰:“林甫何功而立碑,谁为此举?”意色甚历。诸生大惧得罪,通夜琢灭,覆之于南廓。

天宝末,其石犹在。

……最后,李林甫真的擅长音律,如唐书中所说。啊,老文艺青年。要是您不是个奸臣该多好?可惜,世间不如意事常七八,海棠无香,红楼是坑,啧啧。

……最后,请允许我再意淫下那支华丽的尺八。作为个吹箫多年但是从来不曾拥有过支贵重好箫的文艺青年,请容许我对李仆射发出仇富的怪叫声。

……最后,回某仙:虽然写的是穿越,但我认为,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

唐朝人穿越到今天,如果他知道今天的警察,就是那时的“武侯”(巡街士卒),他绝对会怕的。

也许因为我虽然写穿越,但总是可笑地认为自己在尊重历史,所以我并尊重历史中的那些礼教和权柄。就像我说过的,穿越之后,最难的就是搞到户口,尤其是在唐朝管辖这么严格的时候。能搞到户口已经是谢天谢地了,她还敢不遵守游戏规则?

另外,小裴既然是21世纪的女性,贞操观肯定没那么强,所以她会认为,既然命运已经这样了,早接受晚接受都差不多……但她会第时间想到避孕,这个应该说是现代人的独特之处。

第五章楼上春风日将歇

灞桥上的柳条黄了又枯,枯了又绿,绿了又繁,弹指处却又是年辰光匆匆流过。桥头,垂柳依旧迎风拂动,枝叶瑟瑟轻响,就如在过去的几百年中样,冷眼观阅这桥上车马川流,来迎去送。

此时,正有列车队停驻在如烟垂柳旁边。刚刚被贬汝阴太守的萧炅,素衣布履,正在拱手和几位同僚道别。

有人递上杯桑落酒,好言劝慰:“萧兄,颍州离天子京畿,究竟还不甚远,也算万幸。”萧炅目光落在杯中清澈酒液上,苦笑道:“贤弟不必相劝,这原不是我初次贬官。只不过十几年前那回,我是西出武功,这番,嘿嘿,却是东出潼关,还我故郡。”来送他的都是亲熟之人,自然都知他那次被贬官的缘由,便有人道:“想兄定可东山再起。上回不也是么?”

“那回的罪名,不过是'不学无术',此番却是贪赃舞弊,败乱法度,只怕再无还京之期了。”萧炅嘴角上扬,益见苍黄肌肤纹路深刻。他举起酒杯,口饮尽,凝目注视银杯杯腹白鹤花纹,笑道:“想来此去颍州,罪臣难再有如此精美器物。”他语意太过苍凉,时众人俱无话可说,或低头叹息,或转眸目视溶溶灞水。忽然辆车中传出孩子啼哭的声音,只听有孩子叫道:“阿母,我不要去汝阳,不去汝阳!小五儿、阿喜哥哥、瑶奴哥哥他们都不去汝阳,我也不要去!

我们七夕还要抓蜘蛛哩!“话音尚自颇为稚嫩,想来孩子年龄太小,尚且分不清”汝阳“”汝阴“。

萧炅苦笑道:“是我的第四个孙儿。小儿郎家不解事,倒教诸君见笑。”任由那孩子哭泣,并不出声喝止。萧家也是河南旧族,门风清谨,这时萧炅却竟然颓唐至此,任孙儿啼哭失礼,众人都不由黯然。却听萧炅又道:“如今远离京师繁华,闭户读书,未为不美。只是炅今有罪,诸君相送至此,已属厚谊,炅自心知,快请回罢。”众人皆知,萧炅是李林甫倚重的心腹。此番萧炅被贬,皆是吉温为杨钊出谋划策,要削去李林甫的膀臂。去岁杨氏三位姊妹皆封夫人之后,杨钊恩幸更隆,此际炙手可热,像吉温本是李林甫手下的得力干将,却也转而投向杨钊门下,以求汲引。众人内心中确也不愿因送萧炅,而得罪于新贵杨氏。有人顺势道:“既如此,萧兄便起程罢。我辈期见萧兄泽爱黎庶,早成美政。”便折了柳条递与萧炅。

这时,忽然有阵促促马蹄声响起,骑绝尘而至,堪堪奔上桥头,马上人手腕微扬,那马疾奔之势登时止住,桥上官员大多识马,便有人赞道:“当真好马,奔若风雷,定如山岳。”却见那乘者翻身跃下,径自向萧炅走来。

他穿的双鹿皮靿靴,浅绯绸袍上,由暗金细线绣成许多对鹘图案,鹘鸟意态威猛昂扬,口喙尖利,形似长刀。那人则薄唇紧抿,双目细长,显得颇为阴柔。

他面上虽微笑着,可那笑意却似并未到达眼底。时值夏末,秦中犹自炎热,然而众官员见他的笑,周身肌肤上都似漾起了层寒雾。便有人悄悄移开几步,离萧炅远了些。

却见那人深深拱手,向萧炅道:“相送来迟,冀萧兄宽宥。”萧炅唇角微颤,略有些斑白的髯须抖了几抖,终是笑道:“吉郎何太恭之甚也。我不再为京兆尹,君不再为万年丞,何必如此?”吉温眉毛挑。他和萧炅这对旧日的冤家,此刻同时忆起,他曾得罪萧炅,而萧炅却不巧做了他这个万年县丞的上司。那段日子他如水火熬煎,忐忑惶恐,幸亏高力士为他周旋说和。后来他也同为李林甫所用,二人面上团和气,然而当初的恐惧他从不曾忘,更何况他明白,李林甫只是看中了他罗织罪名的才能,而对有干才的萧炅,却是全心全意地倚重。杨钊借他的计策,发萧炅贪赃之罪,他知道杨钊在利用自己,就像当年的李林甫样。

然而他不介意这样的利用。

此刻萧炅以失败者的坦然和落寞,主动提起那段使他耿耿于怀的历史,吉温却不再感到愤懑。他微微笑,注满酒杯,清浅笑容带着胜者的淡然讥讽,那讥讽因其淡然,而格外有味:“温曾为兄属官,如今想来何其有幸。昔年得聆兄训诫的那些时日,当真令温怀思不已。”他姿态恭谨,双手捧杯,杯中酒液微微荡漾。

萧炅喉结动了下,最终接过银杯,执杯道:“吉郎,我昔日做户部侍郎,曾为尚书左丞严公挺之逐出,你可知是甚缘故?”吉温愕,他知那是萧炅平生极为尴尬之事,却不料萧炅此刻竟然自揭伤疤。饶是他心性细密阴毒,也猜不出对方用意,当下含糊道:“听说是文字争执。”萧炅哈哈笑道:“甚的文字争执!

以我才学,焉能和严公有甚争执?吉郎你当真抬举我。那是因我将《礼记》中的伏腊二节日读成伏猎,严公道:'焉有伏猎侍郎?'故而逐我出省。我当时很是记恨,自谓非无才识,何必非要读古人的书。如今我终于得闲,从此长日漫漫,深柳堂中,落花影里,闭户读书,正好补补我少年出仕,不学无才的缺憾。“

优雅微笑,举杯饮尽。阵风来,数片鲜绿柳叶轻轻掉落,其中片落在萧炅幞头上。他伸只修长右手,轻轻拂去叶片,这无意间的小小动作,流落出的姿态却清贵如昔,似春风中的玉树,摇曳间,都带着清华旧族独有的、难以磨灭的灼灼光彩。

吉温有些艳羡又有些嫉恨地望着萧炅,那珠玉般的光彩是他终生无法企及的。

他是吉顼的侄子,叔叔虽然曾在则天皇后朝为相,且是首开返政李唐之议的唐国大功臣,但他生前没能给予他们子侄辈任何提携臂助,死后,亦只得到了被睿宗追赠的个虚衔。吉温独力从卑微的新丰县丞做起,向上艰难攀爬,谄事媚附所有他遇到的高官显宦,才终于有了穿上五品浅绯官服的这天,而他萧炅只为姓萧,便比他省了千百倍气力,年少为官,路高升。

不论有意无意,萧炅只用“少年出仕”四个字,就深深地刺痛了他,那四个字提醒着他自己浅绯袍服下暗藏的无尽委屈和窘迫,它们永远不见天日,就如自己从不能真正为人所重的命运。

他咬咬牙,笑道:“说来我还有件薄礼要呈献太守。”他不经意似的咬重了太守二字,从袖中掏出件物事来。

当即有人轻声道:“噫,磨喝乐么?”“这般华彩贵重,倒是珍奇。”却见吉温取出的正是尊磨喝乐,雕的是个白胖童子,身着荷叶色衣裙,颈带璎珞项圈,手执枝初绽莲花,童子笑口张开,齿白唇红,极是惹人怜爱。那童子周身光华流溢,肌肤细腻温润,原来这磨喝乐却不似时俗以蜡烧制,竟系纯以象牙雕镂而成。童子手中所执莲花则是同色玉石雕就,而颈中璎珞亦是真正宝珠串成,颗颗珍珠般大小,灿烂晶莹,眩人眼目。

萧炅盯着那尊珍贵已极的磨喝乐,也不由有些怔住:“这……”

吉温得意于众人的反应,此时他的笑意才算真正到达眼底。但他极快地掩了那抹笑意,道:“太守门庭高贵,自非眼浅之人,我能送的,太守只怕都瞧不入眼。我思来想去,当真只有这件物事,太守或者用得上——”他转脸看看那辆发出孩儿哭声的车,“送给孩儿玩耍,小儿郎家想必欢喜。”

众人都不由得有些发愣,吉温这分明乃是有备而来,送这礼物,则是讥嘲萧炅,此去再无大用,只能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了!却见吉温目光流转,在众人面上俱扫了扫,众人虽有不平,却声也不敢出,心底只觉煎熬,只盼这位不在刑部供职、却深谙罗织经的郎中不要再看自己。吉温笑道:“众位,我这薄礼却不好么?”便有胆小些的附和道:“想吉郎选这礼,该是用尽了心思,好极,好极,另出新意。”

萧炅自已会意,拿着磨喝乐瞧了瞧,真想将它投入桥下川流水之中,却终究是不能,他涩然笑道:“也好——”话犹未已,却见远方又有队车马缓缓行来,拉车的皆是稳健肥牛,更有武士骑马当先护卫,武士所乘俱是万中无的大宛良马,七宝鞍鞯在明媚日光下光华夺目,队列井然整肃,速度整齐划,在桥下渐渐减速,齐停住。便有人掀开当先那辆车的青绮车帘,扶下个人来。那人缓步上桥,华丽衣裾为夏日河上清风拂展,便如黄昏来时慈恩寺塔上笼罩的半幅绚烂暮霞,如云如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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